北大教授戴锦华:电影应成为教育的一部分,因它参与了我们生命的成长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外滩教育 Author Lily
因为能在短时间内了解一段他人的经历或故事,电影成为人们接受教育的途径之一。家长们也会与孩子一同在观影中成长。
但电影种类繁多,给孩子看何种电影,该不该对电影分级,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。
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教授,任教电影学数十年,最近恰逢其新书《给孩子的电影》出版,“外滩教育”在上海对她做了一次专访,就电影对孩子生命成长的价值做了一段交流探讨。
戴锦华在北京大学上电影赏析课(图片@未名讲坛)
文丨Lily
本文转载自“外滩教育”(ID:TBEducation)
电影彻底改变了戴锦华的人生。
1980年代,戴锦华刚到电影学院任教,泡在电影资料馆,连续看了100部世界电影史名片。
放映结束,戴锦华精疲力竭,但直到现在,她都清晰地记得那种浑身着充满脱胎换骨的力气的时刻,她想奔跑,想大声地喊。
“用现在的话说,好像终于遇到了自己的,遇到了我生命中一直在渴望,但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的,那样的电影。”
直到现在,戴锦华回忆起这场改变了她一切的观影之旅,仍旧历历在目。
100部电影,彻底地改变了她的人生规划,她的美学观、世界视野、对艺术的理解、对自我的想象。
戴锦华是北大教授、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,据说在北大校园里,有她在的课堂场场爆满,学生们宁愿挤在过道站着听一整堂课。
戴锦华
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。曾任教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11年,自1993年任教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,现为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、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。从事电影、大众传媒与性别研究。开设“影片精读”“中国电影文化史”“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”“性别与书写”等数十门课程。中文专著《雾中风景》《电影批评》《隐形书写》《昨日之岛》《性别中国》等;英文专著Cinema and Desire, After Post-Cold War。专著与论文被译为韩文、日文、德文、法文等十余种文字出版。
戴锦华教书三四十年,教本科生、硕士生、博士生,学生从来都是大孩子。
今年夏天,戴锦华主持编撰的《给孩子的电影》出版,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给孩子、给少年们推荐电影,带领孩子们进入光影世界。
《给孩子的电影》
作者:戴锦华
中信出版社
2020年08月
戴锦华认为,电影的教育是爱的教育,但她多次强调:
“这种爱不是今天快餐文化所说的甜甜的、有奶油花的、洒满了糖霜的爱。”
情爱、亲人之间的爱、对生命和世界的爱都囊括其中,电影不仅仅充当娱乐休闲的角色,孩子们更能在电影中真正看见世界,看见丰富和多样,电影让人真正拥有共情能力和同理心。
“给孩子的电影一定不是儿童片推荐。”这是戴锦华和主创团队达成的共识。
选出来的50部影片,横跨1925年到2020年将近百年的电影发展史,《战舰波将金号》《流浪地球》《罗赛塔》《那年阳光灿烂》都在入选之列。
《给孩子的电影》书影
他们认为电影不仅是幻象,更是历史、是现实的关照,孩子们能从电影中获得当下生活从何而来的线索,进而理解现实世界。
有人怀疑有的电影太难、太闷,不是孩子能接受的。戴锦华说,
“认为低龄就是低幼,这只能暴露了成年人自己的低幼。”
她尊重孩子作为一个平等的个体的选择权利,若成年人处处禁止,禁忌反而成了最好的助推剂。
她期待家长和孩子在观影中共享亲情时光,分享作为不同代际观众的特殊体验。她说:
“这种交流恐怕比很多刻意去构想的代际分享更有效,而且更有趣。”
最近恰逢戴教授出席上海书展,我们获得了一次专访机会,同她聊了聊电影,聊了聊电影对于个人生命成长的价值,以下是访谈记录。
电影《天堂电影院》剧照
W=外滩君 D=戴锦华
电影是一个朝向四面八方的窗口
W:电影如果能作为一种教育方式的话,是在培养孩子们什么样的素养,什么样的能力呢?
D:对我来说,电影可能作为一种美育,最重要的是提高视觉敏感性,强化视觉的记忆。
自从20世纪之后,我们有了电影,电影一直是记忆的机器。电影也是一种历史的形态。现在人们都以为,在电影当中我们是去看幻象。
其实电影的本质魅力之一,是真的让我们去“看见”,而这个看见是和某种真理联系在一起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我是觉得已经从美育发展到个人生命成长的那样的意义当中去。我确实觉得,让电影成为我们教育的一部分,是非常重要的。
W:美育这个部分,在大多数的家长心中,可能还是在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,因为大家似乎看不到它的现实影响。
另外,电影参与到个人生命成长的部分,想请您再多谈一点。
D:电影到现在为止,仍然是一个最朝向四面八方的窗口,它极大地丰富和打开你的视野。
最重要的是,电影真的会打碎,那种看上去意境极端丰富的主流视野,它会展现那些不容易被看到、甚至被抹掉的部分。这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看到底层弱势群体,而是指看到世界的丰富性和生命的多样性。电影让你有共情能力,让你真的有同理心、有想象力。
我觉得,观影越早开始越好,让孩子们在他们整个成长的年代,不光接受那些以功利之名给予的无用之事。
我每次看到高中毕业生们撕书,一边特别感动,一边很想哭,我知道这些孩子们多么不容易地“幸存”下来了。
高中毕业生撕书
这些把他们送入大学的书,他们可能此生不会再碰。而我相信一部好的电影,打动你的东西可能到你弥留之际,也会是闪回的画面之一。
W:最初谈到“给孩子的电影”这个概念,你有什么样的想法?
D:很认同。我有个非常强烈的感觉,大概每一个现代人的成长经验当中,电影的刻痕是最清晰的,可能超过小说、戏剧、音乐,但是电影却好像只是一个人日常经验的一部分,而不是文化经验的一部分。我觉得这个东西要改变。
另外我也觉得今天好莱坞、包括中国的一些电影制片人,越来越强化了电影作为一个弱智的娱乐:我们看电影是去娱乐的,电影是人人都懂的。
这种偏见,在今天娱乐至死的时代更加扩散和强化。但其实电影娱乐化、大工业化的同时,电影艺术一直在生长,一直在创造奇迹。
所以大概是这么几个原因,我觉得有机会和孩子们分享一些我们热爱的电影,虽然未必为孩子们所热爱,但至少是不同的声音、不同的电影观念。
《给孩子的电影》书影
W:对。人们已经太习惯电影作为日常的一部分、娱乐休闲的一部分,是成功的大众文化商品,而它艺术性的那一面不太被“大众”认识到。
在选择给孩子的电影时,您和您的选编团队有哪些共识、基于哪些线索选取呢?
D:大众性和艺术性的共存,是电影艺术的基本事实,而不是矛盾事实。孩子也不是那么狭隘的定义。
电影艺术兼具通俗性和深邃性,商业性和艺术性,电影是特别强有力文化的传播者,但是有时候它又扮演着某种反文化的角色。这种矛盾的特性,我不认为应该对孩子们回避,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选择那些很纯净的电影。
我们的基本共识:
第一个共识,是给孩子的电影不是一个儿童片推荐。
第二个共识,是给孩子的电影不是简单清晰和低幼的电影。
第三个共识,是想提醒孩子们,我们曾经在电影当中得到的丰富收获,提示他们在电影当中除了娱乐还可能得到什么,比如艺术美、社会历史等等,在电影中其实我们可以看到一切,可以习得一切,可以思考一切。
《给孩子的电影》书影
电影是幻象,更是现实的关照
W:我看到最终选出来在书中的50部影片,有很大一部分和历史、战争相关的,这是基于什么考虑?有些片子可能太过冷门?
D:没有这个侧重。只是因为电影是20世纪的艺术,20世纪爆发了两场世界大战,后半叶又是一场冷战。我们希望给孩子们的电影,跟孩子们的现实仍然是有某种关联性的。
今天,我们很多的日常生活,实际上是被20世纪的发生的事情造成的。不是影响,是他们造成的。比如今天的互联网、生物技术,都是冷战时代的军事工业中所产生的,只不过后来在民用化过程当中发生这种变化。
另外一个原因是,我们也希望能够照顾到更多的导演、国别、风格。所以有的时候,可能也是多少有点有意识地,要照顾大众性不强,但是非常重要的影片。
选《罗塞塔》受到不少质疑,选编时我们也有很多争论。
电影《罗塞塔》海报
大家觉得这片太闷了、太慢了、太苦了,但我觉得它是一种电影艺术推到极致的实验。如果孩子们当中有影迷的话,我希望他们知道这样一个例子。
另外一个,我真的想让他们知道,在今日欧洲有一些本应该在初中和高中读书的孩子,会为了生存而经历这一切。
我希望孩子们能看见这些,希望打破一点当下我们的大人给孩子传递的“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天经地义的,而且我们会越来越好“这种观念,事实其实未必然的。
电影《罗塞塔》剧照
W:我注意到这个书里面,有部分影片是有关于提示的,会建议初中或高中以上,有比较高艺术鉴赏能力的同学观影。
中国目前没有电影分级制度,另外不论从电影宣传还是普罗大众的认知,电影一旦和孩子组合成关键词,大家能想象的仿佛就只有各种动画、各种梦幻、冒险、刺激的影片。
家长们对有什么片子可以和孩子一块儿看也有点摸不着头脑,您有什么建议?
D:我个人反对分级制度,我个人又终其一生在呼吁分级机制。
我反对分级制度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暴力。什么12岁、17岁或者19岁以上才能看?凭什么?而且今天的孩子们在网络上什么看不到?是防不住的。你以为你的保护,你的防火墙,你的警戒线,你的审查是没用的。
而且禁忌其实是最好的提示。要相信孩子们会去选择。如果他非要去看恐怖片,结果给吓晕了或者吓哭了,那下次他就不去了。我拒绝相信低龄是低幼的,认为孩子低幼只是暴露了成年人的低幼。
但是我又一直呼吁分级制度。每一个时代都不是抽象的,我们都置身在一个非常具体的政治经济历史环境当中。
在这个环境当中,不同的人群的状态,不同人群之间的分歧和甚至冲突,使得我的这种想法太过理想。那么我们怎么去调和?我们就迫不得已地做个标志。
书中留下提示的,都是因为选编团队最后没有达成共识,也算是排雷。
我自己会觉得就非常矛盾,成年人真的没有权利,也没有理由替未成年人做出判断。所有的关于未成年人的教育,及对他们保护的讨论都是成年人的一厢情愿。
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,比起成年人,孩子们对于大环境和体制的自主调控的能力更差一点,毕竟经验是在岁月中积累的,孩子们面对一些规定时,更被动和无助。
在生命的某个时刻,与电影重逢
W:那么面对一些比较“难”的好片,或者说预计会超出孩子的经验、知识背景能掌握的范畴的片子,需不需要家长陪同?如果一起观影,家长能做什么?
D:我非常不喜欢家长像个督导一样在一旁陪同观影。那种以为孩子的纯洁应该由我们来保护的观念,经常是我们成年人的愚蠢,可能会发现在孩子看起来,是我们过于纯洁乃至愚蠢。
共同观看,享受一段亲情时光是最低纲领。家长和孩子可以一块看,一块笑或者一块迷茫,可能一块流泪,看完一块讨论。我不觉得家长可以指导。如果孩子还太小,家长可以替他们上网查背景资料、看影评。
最主要的是,家长和孩子作为两个个体观众分享不同体验、不同的想法。这种交流,我觉得恐怕比很多刻意去构想的代际分享更有效,而且更有趣。
戴锦华
W:为什么说观影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?一定是能拆解拍摄手法、叙事结构等技术角度,才可以说能去理解一部影片吗?
D:回答是yes or no。
Yes:书中的确出现了许多技术解读,其实我们就想通过不断的重复,使大家意识到荧幕不是透明的。也不是想系统性地强调技术性和电影语言语法。
而只是用这种方法提醒大家说:你被感动了,但其实它是这么做出来的,是被召唤出来的。
No:当然,普通观众完全不需要去了解到这种高度技术性的处理。但是我有意识经过一个艰难的自我训练和学习,千真万确地觉得,如果能够获得这种训练和观影的层次,观影的快感是能一倍、两倍、三倍地放大和增加的。
W:有些艺术性很强的电影,的确是在挑选观众,孩子一看发现看不懂,会不会就此被拒之门外了?
D:第一次观影如果看不懂,首先还是看完,我不建议看的过程中老师或者家长做旁白讨论、停下来解释。
如果孩子因为看不懂而抗拒的话,不要看了。非要摁头给孩子看一部我推荐或家长认可的“好电影”,没有意义。
我们跟电影、其他文学艺术作品都有非常奇异的相遇。
我也有很多这样的体验,曾经特别感动我的电影,后来再看索然无味。也有初看时我半截就逃走或半截就开始骂人的电影,后来深深地触动我。
这跟人整个生命状态和电影的缘分有关,他们会以某种方式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与电影重逢的。
相关图书
《给孩子的电影》
作者:戴锦华
中信出版社
2020年08月
戴锦华给孩子的电影公开课,
世界极简电影史,
50部经典影片赏析,
让电影做孩子心灵和视野的启蒙者与拓荒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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